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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内心外山河水 - 李皖 - 李皖的博客

 

窦唯1998年的歌词,没有标点符号。我注意到,在歌词写作上,窦唯曾有过四个极端事件:

——1994年,歌曲《高级动物》,不成句子,全文是一堆词。

——1995年,歌曲《黄昏》,不成话,全文是一堆单字。

——1998年,专辑《山河水》,整张专辑没有标点,没有断句,印行的歌本上,几首歌的歌词甚至标题首尾连到了一起。

——2000年,专辑《雨吁》,整张专辑的歌词,许多古字、怪字、淘汰不用的字,拼合成不像句子的句子。能认全的中国人没有,能知道三成字面意思的,只可能是搞古文字研究的专家。

要说还有第五个,那就是在新世纪到来之后,窦唯再也不出声,再也不开口唱歌了。

在开口唱出歌词的专辑中,窦唯最满意的,是《山河水》。

《山河水》也是窦唯最后一次清楚用文字唱出的专辑。但它给人的感觉,比没文字还要恍惚。那种恍惚到了视真若梦、是梦还真的程度。其梦境环环相续,连连绵绵,左右萦回,似永无尽头。听起来是梦,实际上是一段段真实的场景。

很可能,《山河水》是透露窦唯最多秘密的专辑。歌词的写法一如写日记,是自传性的;而音乐的造境,近似民谣的写实。只是因为窦唯疏离的人格,这写实变成一片片沉浮在现实中的梦,难以辨真。但窦唯始终在场,始终在其间活动,人影幢幢,浮起许多面影;流水悠悠,有故事、有对话、有欢笑、有沉醉、有眼泪、有担忧。

爱情的嬉游。如果给《山河水》一个主题,这主题就是,爱情的嬉游。窦唯这一段时光,最多时间是与爱人一起度过,最快乐的经历是二人世界的游乐——在郊野,在乡间,在北京城,在路上,在日常家居生活里。只是,这爱情中点点滴滴的欢乐,身处其中时竟也恍如隔世。山水、情爱、心事、食色、光影,生活中的琐琐细细,遇之变色,醉生梦死。

身处梦境的感受,像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了——

“又拆了/连同过去全部都被拆了/这里照样天欢地喜/不必再有任何异议”,“灯光亮着/舞台不会倒退/人们微笑着传递玫瑰/趴着 卧着/爱的身影不停晃动着/扒着/像是真的我紧紧抱着/抚摸着/望着牺牲的鲜血呀/牺牲的鲜血呀”,这是《拆》中的两段,置于其上的音乐是足以轰掉世界真实感的魇住了的感受。这两段,一段是城市的巨变,旧城不断地拆掉,旧时光一片片消失;一段是摇滚乐的场景,肉体翻滚,白光晃眼,不是二人世界,而是许多人,似乎是骨肉皮与偶像的大战。两段场景,都发生在九十年代的中国,身处其中,这经历者窦唯的情绪,完全相同,都有一种震惊后的空茫,一种现实犹如幻觉的不真实感。“这么多的竹叶青/没贴门神/鞋子湿了/邀请商人来修我的家门”,“屋里放着蓝色的酒杯/在里面灌满挣扎的趣味/来上一口/匆忙匆忙的沉醉/正是倒入胃过后去昏睡”(《竹叶青》),一个生活中的小片断,也成了一场醉梦,此经历中的人,昏昏沉沉,现实和梦境了无界限。到了这个地步,生存的非真实感,对人生的否定,已经到了极处。

2008年,我亲眼见识到窦唯的沉默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那情景还是令我暗暗吃惊——他真是一句话也不说。你说话的时候,他就那样真诚地看着你,没有一个字,既不肯定,也不否定;而他的脸上,既不是微笑,也不是冷漠,那是一种平静、安然、温和、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的表情。交谈便交谈,合影便合影;他跟你在一起没错,却友好地让你感到,你们并不处在同一个世界。

人生如梦,如露如电,梦幻泡影。佛把这作为顿悟的起点。窦唯并没有立地成佛。但他明确地感觉着:他活在一场梦里。

有时候,我也是窦唯。我一直相信,住在我心里的我,和住在窦唯心里的窦唯,他们很像。

他们好像那么容易就会进入神思飘移、走神的状态,那么容易就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低吟,抚摸,自我安慰。中外音乐史上很少有这样的实例:那种乐音是那么真、那么深、那么具体形象,再现了一个人梦的实体——重重叠叠的键盘环音,电吉他的碎响,鼓声——你听听,窦唯的神思,像是凌空从他的大脑中飘散出来,那么具象地,在声音空间里具形,在声音空间里飘!

可能,对窦唯们来说,九十年代中国的经历,内化到内心里,世界巨变的实质,就是毁灭。不管是外部世界的毁灭重组的方式,还有人性世界的颠覆狂欢的方式,毁灭的结果,完全相同。过去不存在了,生命的真实感,被一段段擦掉,被翻天覆地的巨变一次次震垮,推倒重来。当生活的场景、物证不复存在,当生存的依据、根基被连根拔起,当人生的内容需要一次次不断地改变、不断地刷新,人生的实质,就像是梦。

2010年11月30日星期二

本文纸媒版本载《凤凰生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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