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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镜花缘记》,脱离思维飞去 - 李皖 - 李皖的博客

 

《镜花缘记》1是一张与文字无关的专辑。唱片名与清代书名无关,音乐内容与同名小说无关,扉页里李汝珍语录与唱片导读无关;极而言之,甚至那些“流水”、“落花”、“行舞”.“赶路”、“眠航”、“伤逝”、“远”、“怀”等标题,与音乐的真正诉求对象也关系不大。

要听懂《镜花缘记》,必须抛弃掉文字,尤其是抛弃掉把这些文字当作导读的企图。经由《译·幻听》(1999)、《译·雨吁》(未出版)、尤其是《不一定·一举两得》(2003)和《暮良文王》(2003)之后,窦唯的创作思维已发生根本变化,这个变化最基本的一个方面,就是它与文字思维渐渐拉开了距离,直至彻底脱离关系。从“译”到“不一定”到“fm3”到“暮良文王”这一个过程,也可以说是窦唯逐渐褪去音乐中的文字思维的过程。2

回想起来,1998年出版的《山河水》应该是摇滚乐手窦唯的最后一张专辑,是窦唯前一种创作状态的极致。那是一张与张楚《造飞机的工厂》堪有一比、也在本质上与《造飞机的工厂》3一模一样的专辑。《造飞机的工厂》是张楚的自语,而《山河水》是窦唯的自语。在《山河水》里,窦唯漂亮地将日常生活里似真似幻的各种琐屑、半梦半醒的思维、潜意识的自言自语、意识的碎片/流动甚至一闪念,罗织成了完整、实在、真真切切、滴水不露的音乐。这简直类同于为梦境录影、将幻觉化为实相,但窦唯竟将此达成了十之六七——以比张楚更散漫、更零碎、更无迹可寻的方式。对于90年代中后期的疏离、恍惚体验,张楚用以描绘的办法是整体象征,虽然写的是幻,方法却是完全清醒,是清醒状态下对恍惚经验的喻体再造;窦唯却是全写实,对幻觉、恍惚、半真半幻的全写实,像写生一样,一笔一划、一事一物、一丝一缕、尽入笔端。另一桩同样重要的事实是,窦唯在《黑梦》4之后逐渐意识到的音乐曲调与中文声调之间的一致互动性关系,也凭着这张唱片作出了相当积极的探索。

但极致也就是极限。喃喃自语的窦唯,还想说话的窦唯,用语言思考的窦唯,走到这个地方,没办法再走下去了。《山河水》本身就是在勉为其难,在已经难以表达的状态下,还在勉为其难地表达,《山河水》做到了这一点,但过了这个点之后,窦唯事实上已经无从表达。

我一直有一个无法得以明证的强烈猜测,张楚、窦唯这批人,也就是60年代出生的这一些人,在90年代中后期之后普遍陷入了无语的状态。这时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,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,巨变疯狂涌入,这批人是经历者、见证人、感受器,但因为太多复杂的矛盾,历史本身的各种冲突没办法化解,千头万绪的内心交战化为一片哑默,终致于使他们失去了表达的能力。

这批人的言说,需要一种对话的状态,需要撞击让他明确表态:哑默并非无话可说,而是太多东西说不出来——于是靠着对话的撞击,一点点地、只言片语地、零敲碎打地、从无关紧要的枝节开始,巨大的内部得以展开。从状态上看,这个人就是无欲、无求、无话可说,但他的心中又是个大海。窦唯后来向外界寻求合作的弄乐方式,与此恰恰吻合;从音乐方法上说,窦唯开辟出的是一种对话体,一种对话式地碰撞、反应、打开乐音的方式,一种对话式的打开心灵的方式。

对话、碰撞、引出窦唯心音的对象,从1999年开始,经历了“译”乐队、“不一定”乐队、“fm3”组合、扬琴演奏者王晓芳和键盘手文斌(“暮良文王”)。这些人姿态各异,反差强烈,而音乐本身的反差并没那么强烈。如果我们要指出什么:那就是对话者窦唯太懒了。

在这一系列对话当中,窦唯并没有本质的不同,只是因应对对象的不同而具体显现有异。窦唯一路走过来,往往是借对象不同达到作品的发展、变化之效,他自身却缺乏突破,缺乏异变;或者说,他一直只是在延伸、伸展他的不同侧面,而不是蜕变。频繁更换对象在创作机制上的更深原因,就是熟悉之后便没有了兴奋点,没有了撞击之效,激发不起对话,激发不起那一潭死水。

但窦唯又的确发生了根本变化,其音乐哲学观的变化。前一个阶段的窦唯,基本上是在寻求表达;后一个阶段的窦唯,逐渐放弃了表达,音的对话就是目的。

所以《镜花缘记》的音乐不是描述性的,也不是表达性的。描述?不存在那么一个对象。表达?没什么要表达的,就是声音。

在吉它摇滚乐队“译”的阶段,窦唯还没有完全摆脱表达的状态。到了酷爵士乐队“不一定”,窦唯突然有所发现和醒悟。但这个时候,窦唯还是跟摇滚、爵士——这些本身即有即兴传统的乐队在合作,“音的对话”作为一种音乐哲学观,尚不那么明确;经由一个完全的异类——电子组合“fm3”也即《镜花缘》的引渡,《暮良文王》终于走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上。

《镜花缘记》和《暮良文王》根本没什么思维。如果说有,只是音乐的思维,音乐的逻辑。顺着这个逻辑,一个音跟着另一个音,一个音组跟着另一个音组,对答、接续、延绵、流转。现在,窦唯要以正视听的是:音乐不是一个思维过程,尤其不是一个以语言为载体的思维过程。只是音的对话。参与对话的是不同的人,是不同的人所拥有的音乐套式、声响、心境和代表心境的乐态。

说到心境和乐态,很多时候窦唯都没有脱离“恍惚”这么一个基本状态,这个状态又演化出空、幻、虚、无那么一些东西。这是窦唯的现实。但它不是描述性的,也与以思维为特征的表达艺术相区别。以思维为特征的表达艺术,基本上以文字为潜在的思想媒介。窦唯却不以文字为媒介,不以思考为媒介,不经过思想的过程,只倾注于心的流露。那些恍惚、空、幻、虚、无、大梦不觉等意境,在音乐的现场,只是人自身的状态,在与另一个音的对话中自然地破出。自“不一定”之后,窦唯基本进入这种音乐的对话境界。它在别人是晦涩,在窦唯却可能是醍醐灌顶豁然开朗。由此几乎是爆发式地推出新作品,迅速指向更高的境界。《镜花缘记》是快速过渡,《暮良文王》是悄然抵达。从创作目的分析,《暮良文王》可能没有太多目的,也没有太多事先的意图,就是靠着一个个音的发动,一个个音的对答,靠着不同秉性的人不断地发出相互引导和激发的声音,宏篇巨制倏忽乃成。

 

2004年3月8日

 注释:

1、《镜花缘记》,2004年上海音像出版。

 2、“译”、“不一定”、“fm3”、“暮良文王”,均为窦唯组织或参与的乐队。

3、张楚《造飞机的工厂》,1997年出版。

4、窦唯《黑梦》,1994年出版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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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于2004年3月某期《东方早报》,收录于《五年顺流而下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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